孙艳华没有想到,自己作为一名罹患乳腺癌的普通人,会在“生命的边缘”,和一群上过战场的老兵结缘。
最初拿起笔,她只是想记录自己的人生经历,打发退休时间——“毕竟患的是癌症,应该把自己的人生写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不在了,家人能从书上找到关于我的故事。”
也许是寄情写作的“精神转移法”在她的抗癌之路上起到“疗效”,孙艳华的病情越来越稳定,文笔也越来越流畅。有一天,这位多次获得先进工作者荣誉的退休干部突然想到,“应该为社会做点事”。
通化是一座英雄辈出的红色之城,孙艳华决定记录当地老兵的故事。
孙艳华说,最初寻访和记录老兵,更多是出于“敬仰”——“希望了解更多老兵的故事。”后来,她体会到的是“荣幸”——“有的老兵只认我,有话愿意对我说。”再后来,她感到“惊慌”——“老兵一个一个地走,我急啊!”
前些天,我们联系到孙艳华,希望了解她这些年寻访老兵的经历。老人打断了我们:“不要写我,写写我们通化的老兵。”
然而,在过去的14年里,老兵之于孙艳华,孙艳华之于老兵,早已深深牵缠在一起,分不开了。
——编 者
孙艳华在家中查阅资料书籍。受访者供图
14年,寻访600多位老兵。“全国离退休干部先进个人”孙艳华讲述她与老兵的故事——
跑赢时间 寻找老兵
孙艳华(右二)和志愿者向老兵邹怀清展示他当年缴获的机枪照片。受访者供图
寻访老兵,那份敬仰渐成责任
2009年,当我下定决心寻访记录老兵故事时,出现在脑海中的,是少年时代认识的一位“独胆英雄”。
上世纪60年代末,中学毕业后我下乡来到通化市辉南县。一次学习交流会上,我第一次见到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兵邹怀清。
他在战场上的勇猛,精彩得好像战争片的高潮:独自一人闯进敌人据点,掏出一颗没拉引信的手榴弹扔进去,骗得17个敌人纷纷趴到地上。他寻机把架在窗台上的1挺机关枪抓到手,调转枪口大喊:“不许动,缴枪不杀!”
邹怀清在之后的战斗中右腿负伤。他退役回乡后的生活,平淡得像一杯白水:对功绩只字不提,就连妻子也不知道他是个战斗英雄……
1966年,邹怀清的老部队到附近村庄野营拉练,一位当年的战友认出了他,这些隐藏多年的“秘密”,才为人所知。
英雄平凡,英雄不凡。看着报告席上那位瘸着一条腿的老兵,一颗敬仰的种子,在我心中生根、发芽。
寻访和记录老兵的路,就从邹怀清起步。
晚年的邹怀清,生活依然平淡。他身体不好,话不多,面对我连珠炮似的发问,他的回答常常是“都是过去的事了”。直到有一天临出他家门,老人突然叫住我:“我缴获的那挺机关枪在‘军博’呢,要是方便,有生之年想去看看。”
联系辉南县民政局,协调医务人员,确定交通方式,定行程……当我和其他志愿者满怀热情为帮助邹老圆梦做准备时,他负过伤的腿再次摔伤,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北京之旅未能成行。
后来,我们联系北京的朋友拍了一张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展示那挺机关枪的照片,专程送到他的床前。不管怎么说,总算让他在去世前圆了梦。
还有多少老兵的梦想等着我们去实现?还有多少老兵的故事需要我们去记录?与丈夫同去送别邹老兵那天,我的心情阴沉沉的。返程的车上,我们都默不作声。
那一刻,寻访和记录老兵,在我心中从最初的敬仰变成扛在肩头的一份责任。
我迫切地想要走近更多的老兵。
岁月蒙尘,我愿做“拭去尘埃”的人
你见过老兵的眼泪吗?当抗美援朝老兵孙泰镐的眼眶中溢出浑浊的泪,我的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
能不难受吗?在孙泰镐的记忆里,“上甘岭的白天是昏暗的,夜晚才是明亮的”。身为广播员、精通朝鲜语的他,白天躲在黑漆漆的坑道里背讲稿,到了晚上才在战友们的保护下,冒着炮火潜伏到前沿阵地,举着铁皮扩声筒彻夜播讲。孙泰镐和战友坚守了整整10个月,到头来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其余11名警卫班战士,为保护他这个“金子般珍贵”的广播员,全部牺牲了。
战斗的残酷、战友的牺牲,总能让这些久经沙场的勇士潸然泪下。同样令他们感动的,是在时间的沙尘将往事掩埋之前,有人愿意走进他们平淡的生活,聆听他们的故事,为那些曾经的壮举拭去“尘埃”。
原志愿军第38军老兵徐芳听力不太好,在家里也不怎么讲话。有一次我把自己发表在通化本地媒体的文章给他送去,他十分高兴地对老伴和孩子们说:“这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东西,一定要保管好,很珍贵。”
在通化市委组织部、宣传部的大力支持下,我们与通化师范学院合作,将搜集到的通化老兵事迹细细整理、配图,集结成名为《军旗的荣光》的画册。给老兵送去画册时,他们爱不释手。过些日子再去拜访,有的老兵把画册珍藏到枕头底下,还在关于自己的书页上夹了纸条,有人来就拿出来展示……
绽放在老兵脸上的笑容,他们看着自己年轻时照片的自豪模样,常常让我喉咙发紧。这些无声的激励,让我在“寻兵”的路上越走越远。
通化兴林镇有个村庄叫白家堡子,过去人们只知道村里有400多名老乡被日军杀害,并把这件事当作日军侵华的罪证。多方走访当地老兵、查证历史资料后,我们意外得知,那些父老乡亲是为了保护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而牺牲的——村子里人人都知道抗联在哪里,但他们宁愿丢了性命,也不愿出卖抗联的同志。
骨垒抗倭志,血铸民族魂。作为通化市政协文史专员,采访回来,我连夜写出一篇纪念文章,在本地媒体发表。后来,我又撰写了《白家堡子血案补遗》一文,得到吉林省委党史研究室等单位的重视。
追寻的是一段老兵故事,还原的是一段红色历史。我们时时“拂拭”可贵的记忆,红色历史就不会“蒙上尘埃”。
更多的人在走近老兵、读懂老兵,我感到值了
起初,寻访和记录老兵这件事,是我和丈夫两个人进行。我负责文字,他负责开车和摄像。后来,李建节和刘淑兰夫妇也加入我们。
我以前就认识刘淑兰,知道她的丈夫李建节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老兵。2017年的一天,她遇到我时聊了几句:“看你一天忙忙叨叨的,忙啥呢?”我说在寻访老兵。她一听很有兴趣,就问我要了几位老兵的地址和联系方式。
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有老兵告诉我:“你上次安排的人到我这儿来了。”我这才知道,他们两口子打着我的“旗号”,专程去看望老兵。
刘淑兰和李建节都是普通退休干部,生活不算富裕。可每次去探望老兵,他们都不会空着手去。遇到生活比较困难的老兵,他俩还经常拿出退休金帮助他们,“我们的生活过得去,能帮老兵一点是一点。当初是他们为我们打下的天下。”
看到他们用心用情走近老兵,我心里真高兴。
老兵们的故事,也在净化更多人的心灵。作为通化市老干部局老干部报告团团长,我把收集到的第一手口述资料、照片加以整理,制作成演示文档,带到一个个宣讲现场。
有一次,我告诉台下听众:志愿军将士蹚着冰水下到鸭绿江里修桥,江边放着7口大缸,里面装满了白酒。“酒是给将士们喝的吗?”有人问道。“不是,从江里上岸的人要先到大缸里面去泡一泡、缓一缓,暖好身子才能穿衣服……”听到这样的答案,台下一片寂静。
截至目前,我一共为各界群众作了140多场红色历史报告。其间辛苦,难以言喻。2017年,我的乳腺癌复发,再次经历手术。两年前,我在给群众宣讲杨靖宇将军的故事时突然脑出血,把家人吓坏了。好在经过积极治疗,我现在还能写作,还能继续我热爱的“寻兵”事业。老兵们年岁渐长,一个个化作天上的星星。我愿意拼尽全力与时间对抗,用他们的故事,延续自己生命的长度。
更令我高兴的是,十几年间,我发现自己的“寻兵”之路走得越来越顺畅,队伍也越来越大。以前,为了寻访一位老兵,我们要沟通多个管理部门;如今,在政府有关部门、社会各界群众的支持下,我们走近了越来越多的老兵。
2021年,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之际,通化师范学院还成立了通化红色历史文化纪念馆。纪念馆以“老兵记忆”为主题,从个人记忆、集体记忆、国家记忆角度还原通化老兵的峥嵘岁月,展示通化红色历史,吸引大量干部群众参观。
尊崇老兵、关爱老兵这件事,在我们通化大地上,已蔚然成风。
(屈雷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