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团圆
■常树辉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 每当新春佳节、举家团圆之时,很多战友正坚守在战位上、巡逻在边防线上,守护着万家灯火。每当此时,我也会很自然地想起当年驻守上川岛时的情景。
我在岛上的第一个春节是在“风口浪尖”上度过的。那年大年二十九上午,我们艇突然接到执行春节战备巡逻值班的任务。两辆东风大卡车风驰电掣来回跑了一下午,为艇上补充了足够的给养。
傍晚,舰艇向着海空拉响三声汽笛,喷射出几道浓烟,加足马力向深海驶去。
子夜,寒潮来袭。大海如滚烫的沸水,翻腾着、咆哮着。舰艇行驶在茫茫大海上,小如一叶、轻如一粟。在巨浪与海涌的激荡下,舰艇像着了魔似的,一会儿腾空跃起,在海空中扭动着庞大的身躯;一会儿又重重地砸入海中,半天才摇晃着笨重的“脑袋”,艰难地从海中冒出。
数小时之后,资历尚浅、涉“海”未深的战友便扛不住了。全艇上下,除了几个艇领导和服役10年以上的老兵,大多数人开始对着大海“哇哇”呕吐。食物吐完了,就会出现干呕,干呕会造成胃部的剧烈痉挛,不少战友竟吐出了黏条状的血丝。我在舰艇部队待久了,方知有些水兵患有职业性胃病,多与长期出海晕船时呕吐有关。
此时,为了补充能量,确保大家腹中不空,教导员蔡华国动员大家把吃饭当成任务完成。这也最考验炊事班战友们的炒菜技艺和抗晕水平。除夕黄昏,风浪愈加猛烈,艇前后左右的摇摆幅度非常大,颤抖得像人打摆子。这时候,别说在伙房里做饭,即使人躺在床铺上不动,都要牢牢抓紧吊床铁链。不少在战位值班的战友,更是用背包带把自己与战位死死捆在一起。教导员让副艇长孙景起督战:“今儿是除夕,无论如何都要让大伙儿吃上一顿‘团圆饭’。”
炊事班长黄国勇接到命令后,抄起家伙,带领全班,全员出动。黄国勇是十年“老炊”,渔民出身,天生抗晕船,平日里寡言少语,风浪里做饭经验丰富。蒸米饭时,为确保锅盖稳固,他用4条长短不一的斜切面木柱,沿锅之四方上顶下压。然后,他用木锤大力敲击木柱,夯紧压实,咬死锅盖,派专人看守。这样,即可达到“任凭风浪起,我自独蒸饭”的效果。多年来在风浪中炒菜,他更是练出一套烹饪“心法”。那时舰艇配置的炒菜锅多是口小锅深。风浪大时炒菜,他常用猛火,眼疾手快,菜、油、锅相融后,利用风浪翻腾和舰艇回摆出现的极短平衡期,快速翻炒。艇向右摆,他顺势铲菜,快速向左翻;艇向前倾,他迅速抖铲,飞速向后翻。这样,如打太极拳般,艇与浪融合,人与锅合一。炒好后,他卡准艇的回摆平衡点,迅速将菜铲进一个半人高的大圆铁桶里,迅即扳下桶盖的铁钩,将菜汤牢牢锁在铁桶里。
团圆饭自然是象征性的了。航行中,大家各就其位、各司其职,根本不可能聚集和“团圆”。于是,本部门长拿上本部门值班战友的饭盒,穿上雨衣,迎着海风,踉跄趔趄地到伙房里领了饭菜,揣进雨衣里,再送到正在战位值班的战友手中。我清晰记得,那年,我们使用的不锈钢饭盒,是江门市政府春节前拥军慰问我们驻岛官兵的,顶盖刻印着“献给新时代最可爱的人”的字样。底端有个把儿,扣严抓紧,任凭风浪再大,饭菜也很难溢出。吃饭时,我们是随着风浪的旋律和节奏用餐。摇摆得厉害时,我们就快速合上饭盒;回摆平衡期,我们再迅速打开盒盖,赶紧扒拉几口……这样,像与风浪做游戏般“开开合合”20多分钟,“团圆饭”才基本吃完了……
若不出海,我们在军港上过年,又是另外一种景象了。
节前几天,分靠在军港上的各舰艇大队、船中队,开始为过年忙活了。会餐当天一大早,司务长领着负责买菜的战士,骑着三轮车,到三公里外的岛上菜市场买菜。一天“吱吱扭扭”地来回奔波四五趟,会餐的各类食材总算购置完备了。这时候,艇员们都积极参与进来,有卸车的,有搬运的,有择菜的,有切肉的,有洗盆的……全体艇员齐上手,欢欢乐乐过新年。
会餐就安排在艇尾停靠的码头上。那时我们的舰艇小,舱室也少。我们在艇上吃饭,多是在甲板上或炮位下,随便找个地儿,蹲着围在一起用餐。舰艇靠上码头时,大家便上岸蹲围在码头上用餐。
当时,我们停靠的码头条件也比较简陋,只有一个简易长廊。下雨天,长廊里四面透风,雨水携着海水狂飞横扫,人根本无法在廊内停留。即便这样,码头也是我们的岸上家园。会餐时,大家以班为单位,一班分一大盆菜,就地蹲着,围成一个圈,开始吃年饭。大家在绿色的大搪瓷缸里倒上饮料,用水兵式的“海豚吼”,举杯向大海,欢乐迎新年。
最壮观的是各舰艇部队同一天会餐。数公里的码头上,大家围拢在一起,一排排,一片片,星星点点,蔚为壮观……蓝披肩、海魂衫飞扬数公里,欢乐声、谈笑声激荡在海边。其情其景,是我至今见过气势最为恢宏的新春“宴会”。多年以后,我在广州城里见到独具岭南特色的万人街巷 “过年宴会”。当时我心想,那阵势和气氛远不如我们30多年前的码头“宴会”。
节日里最令我震撼的是各舰艇挂满旗的情景。各舰艇从舰(艇)艏到指挥台,再从指挥台到舰(艇)艉,一路拉上去、扯下来,挂满通信旗。望着绵延数公里的通信旗在军港上猎猎招展,民族的自豪感、军人的使命感会在心海荡漾。
岁月渐长,潮起潮落。后来,我调到支队政治部机关工作。机关工作繁忙,常常是忙得不知“年”之将至。在机关过年,尽管没有舰艇部队过年那样别有特色,但我们一点也不感到孤单。我在机关工作的几年间,每年大年初一,政治部主任一大早就会站在我们单身楼下,挺着宽厚的胸膛,一个一个地点名呼唤,叫我们起床。喊完,他解开便服上衣,顺势朝两边一分,端坐在楼下圆形花坛的水泥台上,耐心地等我们一个一个洗漱完下楼。然后,清点人数,集合排队,领着我们到他家吃年饭。有好几年,为了让我们这些单身汉能吃上“温情”的年饭,他和他爱人除夕晚上看完春节联欢晚会,觉都不睡,就直接进厨房开始为我们操持忙活了……吃着这样“温情”的年饭,思乡与孤独早化作了海一般的深情和温暖。
守护团圆,是军人过年的独特方式。他们在战斗中过年,在过年中战斗,以赤胆忠心和无私奉献,守护着万家团圆和祖国安宁。我在上川岛驻守了11个春秋,过了11个年,这是我最为难忘的青春记忆。我常想,为祖国守岁,虽苦犹甜,那是属于军人的最美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