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为军人
■杨献平
一
2021年10月12日,成都一家电影院,影厅里只有一个老人端坐,他在观看电影《长津湖》。全程,他都紧盯着银幕,神情肃穆、庄重,眼泪从他的眼睛中不断涌出,落在他军装的前襟上。影片最后,他站起身来,立正,举起右侧残臂,向着银幕上的“战友”,敬了一个军礼。
笔者被这个场面震撼了,只觉得一股热血在体内逐渐沸腾,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位老人名叫李化武,是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重伤残军人。
初春时节,笔者专程到广元拜访李化武。他现在住在广元市,嘉陵江边的一个小区里。一进门,我看到一位老人坐在沙发上,头上戴着一顶没有帽徽的军帽。见到我们,他很快站起身来。那一瞬间,我很惊讶,这老人已经89岁了,却起身迅疾、身板挺直。
按照常理,我该上前和他握手。但我知道,他已经没有手了,而且,两只都没了。眼睛,也只剩下了一只。我走上前去,站定,用标准的军姿,向李化武敬了一个军礼。他也打了一个立正,给我还礼。
李化武要穿鞋子。儿子李开杰蹲下,要帮他穿,却被李化武阻止了。只见他下巴和肩膀一起用力,夹住一根一米多长的铁棍。铁棍的一头是弯曲的环形,另一头为尖头。他先把一只脚放在鞋里,脚尖向前,铁棍的一头插入后鞋帮,下巴和肩膀同时用力,鞋子就穿上了。
二
“美国鬼子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村里的农协会动员年轻人参军的时候,我就报了名。”李化武老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脸平静地对我说。此时的李化武,左眼窝塌陷,上下眼皮几乎黏在一起。
“当时没多想,就想当兵,到朝鲜去打美国鬼子,保家卫国。我们每个人胸前都戴着一朵大红花,那种感觉,很骄傲。”李化武老人说。到达集结地,李化武看到,其他县乡的战友也都陆续到了。彼时的广元,也是一幅百废待兴的景象。他们的驻地极其简陋,一个土围子,一排平房。所有人被组成班排,进行简单的训练。这些基本的军事动作,虽然枯燥,对于李化武来说,也是新鲜的。他说:“军人就要整齐划一,就要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能跑能跳,真的上了战场,就能一个顶十个!”几天后的一个黄昏,一声哨响,刚刚入睡的战士们知道这是紧急集合,纷纷起身,在院子里列队整齐。
卡车颠簸了几天,到宝鸡,上火车,一路穿州过县。一个月后,当他们下车,眼前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呼啸的风真如岑参的诗句:“风头如刀面如割。”
“那是丹东,组织学习一个月。”然后乘坐火车,跨过了鸭绿江。
“当时您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上战场,怕死不?”我问。
李化武露出一抹淡然的笑意:“要是怕死就不报名当兵了。当兵就是为了打仗,怕死,就不要当兵。”我怔了一下,端起泡好的一杯绿茶,想喂他喝。他摇摇头说:“不用,这个我自己可以。”我只好放下,然后看着他。他先是用残缺的右臂抱住玻璃茶杯,头颅向前伸了一点,嘴唇压在玻璃杯口,右臂再推杯子,就喝到了茶水。
李化武说:“到朝鲜阳德下车,部队开始步行,都是晚上行军,白天找山洞休息。”此时已经是1951年12月了,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正在与中、朝方面接触谈判,但仍旧试图在战场上取得优势以逼迫中、朝方面在谈判桌上让步。“我所属部队是第12军第35师,我在3营7连。行军时,吃玉米面窝头,就着泉水和雪。实际上,旧社会时候,在家里也是这样,也不觉得苦。再说,打仗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只有强大的自己,才能打败敌人。”李化武说。
“从阳德步行了一个月,到达阵地。没来得及休整,就在老战士带领下,开始熟悉武器装备,练习操作、射击,还有隐蔽、匍匐前进等基本动作。几天后,战斗开始。当时,我们固守在一座山头上,美国鬼子在山下。敌人向我们发起冲锋,第一次被我们打下去了。不一会儿,又向上冲,又被我们打得不敢露头。原想美国鬼子在那一天不会再发动冲锋了,但只间隔了不到一小时,美国鬼子又开始冲锋。我们打得更狠,把敌人再一次打退了。”
“到晚上,美国鬼子又开始第4次进攻。一大群美国鬼子向着我们的阵地‘嗷嗷’地冲来。”这时候的李化武,已经是一名炮手了。李化武使用的迫击炮,4人一组,他扛架子,负责固定炮位。战斗开始不久,就响起了响亮的军号声,战友们纷纷一跃而起,拿着武器,怒吼着,向山下的敌人杀去。李化武扛着迫击炮也在其中,向前冲了三百多米时,敌人的炮弹呼啸而至,只听到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李化武瞬间失去了知觉。
“原想着,多杀几个美国鬼子,和战友们一起把美国鬼子打回去,让他们再也不敢欺负我们。可没想到……”
三
李化武说:“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三天三夜,被两个人抬着,在山路上趔趄着走。一会儿滑倒了,滚在雪地上,我这才发现,一双手没了,右眼已经完全失明了,左眼只能看到一点点。这时候,也才知道疼,疼得人心就像碎了一样,但还得咬牙挺住,不能喊出声。”
1954年,李化武等四川籍伤病员回到了四川大竹荣校,两年后又到新繁(即今成都市新都区)荣校。“我们这些特一等伤员,党和国家为我们修建了最好的房子,配备了医生、护士和教员。当兵前,我一个字不认识,教员就给我们上文化课。我现在可以看书、写信,都是当时跟着教员学的,也是党对我们的关怀。”
重伤残战友之间会互相打个趣,既是在给对方打气,也会激起一些欢乐的笑声,以此来互相温暖、鼓励,让大家都能重拾好好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一开始,看着香喷喷的米饭和炒菜,想吃,也饿得不行,可就是放不到嘴里去。用断臂把碗抱住,张嘴去吃,可一不小心,碗就掉在地上,打碎了。一顿饭吃下来,米饭撒得哪里都是。也试过把嘴和脸放在盘子里吃,糊得满脸都是汤汁。吃饭,以前只要几分钟,可现在,每次吃饭,都是满身的汗,冬天内衣也湿漉漉的。当时,觉得确实有点生不如死,想着自己都残废成这样了,不能为别人、为国家做事,还得让国家派专门的医护人员每天伺候着,这算啥子事儿?那时候,我真的不止一次想一死了之。可我是军人,绝对不能拉稀摆带,丢军人的脸!”李化武说。
李化武先是用嘴叼筷子,头歪到肩膀上,再用断臂帮忙,把米饭送进嘴里,夹菜的方式也如法炮制。“再大的困难都是有办法解决的。练习时间长了,就熟了起来,吃饭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是最难的,就是自己解决大小便的问题。刚开始的时候,自己确实没办法解决,后来我试着用过各种工具,终于能自理了……”
四
1954年,李化武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在新繁荣校,战友们同病相怜,有欢乐也有困难。就在这时候,李化武也收获了意想不到的爱情。一个战友把他的表妹杨剑清介绍给了李化武。李化武顾虑重重,只觉得自己这个样子,从没梦想过再有爱情和婚姻。战友们劝导他说:“你虽然没了双手和一只眼睛,可那都是为了保家卫国。现在,虽然残疾,可你自己早就学会了生活自理,找个对象,结婚成家,有啥不可以的呢?”
起初,杨剑清不想见面,也无法忍受未来的丈夫是一个失去双手和一只眼睛的人。可她又觉得,李化武是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光荣负伤的,一番纠结之后,杨剑清向李化武伸出了“爱情之手”。
20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当地政府派专人专车,把重伤员逐一送到县级民政局。李化武再度回到中草村的时候,时值黄昏。父母和兄弟姐妹见到李化武,脸上一阵惊愕,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中草村沟渠纵横,一条条的小路在上面蜿蜒。李化武背着铁皮卷成的筒子,每天早上9点,准时爬到最高的那座山顶上,对着全村人广播。“向群众宣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我做好这个事儿,也算是尽了自己的一点心力。”李化武主动要求为生产队放牛,比起干农活,算是轻松一些。李化武说:“搞广播,放牛羊的活儿虽然轻松,但看到其他群众在田里出大力流大汗,觉得自己这么一个男人,也应当能够参加集体劳动。我没有手,可有一双肩膀可以扛、可以背,眼睛少了一只,可白天还能看得清,能干啥子干啥子,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李化武主动找到生产队长,要求和其他人一样参加集体劳动。生产队长笑着劝他不要逞强,李化武却说:“我这不是逞强,是为了更好地锻炼自己,尽可能地多做事。”生产队长见他态度诚恳,就答应了他。
对于他这样一个重度残疾的人来说,所有的农活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有好多次,他挑着大粪筐,沿着小路向上走,走到半山腰,脚一滑,仰面朝天地摔倒了,大粪浇了一身。没有双手,不能扶犁,他就在脖子上吊了一根绳子,套在残臂上,再拴住犁,吆喝着耕牛翻犁田地。没有办法握锄头和镰刀,他用绳子拴住锄把儿,套在脖子上,再用脚把锄头压住,来回挪动着锄草。看到他那个吃力的样子,村里人都心疼地说:“这真是一个苦命人!”妻子杨剑清也劝他说:“别逞强了,不能就是不能,这不还有我吗?”李化武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再难,还有当年打仗难吗?”
再后来,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家家户户都很高兴,干劲儿大,我这样的一个残疾人,家里四五口人,确实很难。不过,在这之前,我就慢慢学会了基本的农活。国家又开始修宝成铁路,爱人杨剑清就去修铁路。这样下来,一家人的生计,就有了着落。”说到这里,李化武的表情显得有些沉重。那时候,家里田地的农活,都要靠李化武来干,还带着一个刚满月的孩子。下地时,他也像妇女那样,用背篼背上孩子。孩子哭了,他赶紧过来,给孩子一点吃的。这样的情景,想想就叫人心疼。可李化武说:“时间长了,也没啥子。再说,还有国家的补助。可是,党和人民对我越是照顾得好,我就越觉得惭愧。我要自食其力,不能让党和国家养我一辈子!”
五
这两年,通过媒体的宣传,李化武的光荣事迹为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一些地方党政机关、企业学校邀请他去作报告。“同志们,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再也不能上战场保家卫国!可我不能甘心做一个被国家养着的人,我要尽自己的心力,为党和人民努力做点事!”李化武的动人事迹和朴实话语感动、震撼了现场的听众。
2021年6月29日,广元市昭化区隆重召开优秀共产党员、优秀党务工作者和先进基层党组织表彰大会。会上,李化武动情地说:“感谢党和人民对我的关怀和教育,我将继续为党为人民服务。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当好人民的兵。”
2022年,川北,清明节。连续两天的阴雨停歇,天光清澈,广元市昭化区太公镇红军山上,一位身穿军装的老人,用两只残臂虔诚地捧着花篮,然后极缓慢地蹲下,放在烈士的墓碑前,再起身,立正,敬礼。随后,李化武从上衣口袋中叼出一只口琴,用两只残臂捧着,站在寂静肃穆的烈士陵园内,忘情地吹奏《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那口琴声,既高亢激越,又深沉深情,不由得令人联想起硝烟弥漫的战场、隆隆的炮声、嘹亮的军号,还有那前赴后继的牺牲、冲入敌阵的决绝与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