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装待发。韩林 摄(资料图)
潜航
■孙鹏飞
灯光昏暗,艇体晃动,汽笛声混合着机械运转的嘈杂声,还有刺耳的声呐嘀嘀声。纸上只写了“遗书”两个字,我扔下笔,从逼仄的铺位上站起来。
“航海长,我抄下你的。”艾迪哼着歌探头过来,发现就一个标题。“告诉我爸立功的时候到了,让他等着接大红的喜报。”他持笔伏到铺位上。“顺便把你微信QQ、‘王者荣耀’账号都写上,让你爸通知一下你的好友。”“航海长,你说有没有可能?”“回不来了?”我收了笑,从早上开始我这心里直打鼓。领导说这次任务和以往历次都不同,然而单从这一句我什么都无法判断。
艾迪是第六年兵,中士。在别的单位中士都可以当班长了,在这里还算新兵一个。我和艾迪是老乡,可是我们平时插科打诨,没少拿他开涮。他从来不急,“遗书”倒也写得从容。反而嘲笑过他的老兵,写字时手抖个不停。边吼着《血染的风采》边写。
从艇上下来已是黄昏,吃过晚饭,单位开始安排已婚战士轮流回家住宿。艾迪跑来告诉我,说我的“老窝”让军务参谋端了。我闲暇时在单位的会议室写小说,用的是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电脑未经登记和保密审查,军务参谋拿走了,说是周一要交班通报。
在铁皮罐头里看不到月光,可是我们确实在月光下。战斗警报声、潜艇耐压艇体在巨大的水压下发出的“嘎嘎”爆响声、一排新兵的脚步声、管道裂开水汽喷射声……空间狭窄仅供一个战士进出,昏倒了,拖出来,再进去一个。大海裹挟,潮汐声。探照灯把一束光打在眼皮上,碰撞声。我坐起来。
赵倩打开了台灯,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几点了?”我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仰脖灌下去。“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你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她边脱衣服边说:“跟你说了今天加班,不用等我。”“我太累了。”我拿开赵倩的手,她再一次抱着我。我还有些渴。又想起那次从昏迷中醒来,全身裹着纱布,呻吟着要喝水。那是第一次见赵倩。赵倩说我是重度烫伤,不能喝水。她说,我帮你润润嘴唇吧,她用棉棒沾着水擦擦我嘴角。
“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升职了?”她有些不高兴,把验孕单扔给我。关了台灯坐了一会儿,在黑暗中说:“你要当爸爸了。”我没反应过来,下了床,光着脚在屋里走了个来回。“我要当爸爸了!”“大半夜的,小点声。”我轻巧地将耳朵贴到她肚子上。“才一个多月你能听见啥,傻样。以后可要多陪陪我了。”她每天排夜班,脸上生了些小雀斑。每次睡前卸妆,都会不开心一阵子。我看她日渐憔悴,连最基本的陪伴都没能做到。“每次你出海,音信全无,我在家里……”“我想了一整天要不要转业。”“我不是拖你后腿。”不是拖后腿,我没法一下子和赵倩说清楚。明天赵倩还要早起,我要她早点睡,并且交代了注意日后的饮食。我关了门窗,到阳台上吸烟。远处几颗星星闪个不停,月亮穿过黑云,满血复活。
我九年级第一篇小说发表,是在一个省级刊物。我连跑带颠拿给出海回来的爸爸看。他骑单车接我,我搂着他的腰想告诉他,我要当作家了。我和爸爸亲密时间少,唯一亲密动作就是在单车上。爸爸觉得我身子单薄,直摇头。“身架子跟个小姑娘似的,这怎么行?”我不搭腔,他又说多吃饭多锻炼,不然你的体格架不住。我问他什么架不住,他说一拳就能把你打倒。他觉得我十六岁了还这么弱,我爷爷十六岁就跟着队伍长征了。那天一直到回家,我跟他吵个不停。让他试试打倒我。他举着拳头真要验证,妈妈拦住了。“我教孩子,你少管?”爸爸急了。“你管?”我妈妈伸手在我脚上、头上比划着:“你一年见一次孩子,都是一节一节长个子,你说神奇吧?”我爸爸一句话不说。比起我其他方面的发展,他更看重我的体型。他是军人,最讲究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打仗是体力活,科研是体力活,教育是体力活,好像干什么都是体力活儿。
我当真病了。因为爱吃糖,满嘴的蛀牙。后来蛀牙没拔,严重到半边脸肿了起来。住了半个月的院。我妈妈请求支援,他风风火火赶了来,见面就埋怨我不爱吃肉,不壮,还把牙齿折腾坏了。他当真嫌我们拖他的后腿。单位在接收新的武器装备,本来他要去港口培训的。因为我的牙齿耽误了。我妈妈问他孩子躺了半个月了,不能说点好听的?他说牙齿坏了当不了海军,我妈妈赌气说那就不当。我含着泪吼,我不当。
隔天要回单位,我起了个大早,写了转业申请,又给妻子做好了早饭,天色尚青。最后整理了一遍书房。放下这本书又拿起那本书,每本都爱看,都是一次心灵上的远航。就这么犹豫着到了单位,几次抬手也没敲响政委的房门。政委和我爸爸是老战友,刚毕业分配下来时,我犯愁见政委,每次路过他办公室都怕他跳出来骂我。我爸爸跟他说,我连他手底下的新兵都不如,我哼了一鼻子。爸爸这个角色确实难演,可是我比你演得好,走着瞧。
恍惚间艾迪从身后蹿出,有心吓我一跳。“拿过来。”“小气鬼。”估计我脸色不对,艾迪语气变得和缓:“不就是请战书吗,我也有。”他还给我,从自己口袋也抽出一个信封,塞到政委门缝里,走了。我回了自己办公室,把写有转业申请的信纸锁进抽屉。然后随着几个干部去潜操模拟教练室。训练间隙,听见战士在谈论请战书。用血写的,说是政委很欣赏这份勇气,让文书通知一声,谁写的谁去认领。末尾说,最次也得给个嘉奖。
“我知道谁,李副航海长。”艾迪举手喊。“我亲眼见的。”“我猜也是。”航海长老李拧着脖子找我,我站在门口。“虎父无犬子啊。”老班长感慨。“他爸还当过我班长,第一代核潜艇兵。”老李说。“听说是基地三十六棵青松之一?”“不信?”艾迪急了:“你们问李副航海长去。”我悄无声息退到一棵槐树下抽烟,我们基地沿海建设,海风吹散了烟气,呛红了眼睛。
我爸爸总是忙。小时候我问妈妈,爸爸去哪了?妈妈总是指着大海的方向。我自懂事就戴着一枚护身符,爸爸送我的,从来没告诉我它的来由,也不准我打开。除了这枚护身符,爸爸给我的礼物就是一瓶瓶标着经纬度的海水。
我记忆中的爸爸是一个大个儿的黑胖子。我踮着脚尖够架子上的水瓶,碰倒了,摔了一地波光粼粼。爸爸扬手要打我,我妈妈检查我有没有扎到手,爸爸把手拍在架子上说,你负责把这瓶水补上。我点点头,有些蒙,从没想到点点头,就已经决定了几十年的命运。我爸爸笑了,一把把我举过头顶。我坐在他肩上,往远处看。海水的蓝是从蔚蓝色的颜料里提炼出的,蓝得深邃、静谧。我试着从爸爸肩头下来。我不承想,这一汪蓝宿命般等在这里,等我十年后过来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