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读诗
主播:金天 (单位:海军陆战队某部突击手)
董庆月,二〇〇〇年十月生于山东泗水,二〇一八年参军入伍,武警某部战士。在《解放军文艺》《解放军报》《诗刊》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出版诗集《西去列车的窗口》《沙漠之鹰》。
(新星座)
■ 董庆月
诗论
在军旅诗歌创作中,我个人认为“现场感”十分重要。在创作时应克服情感空洞、语言过度抽象、空喊口号等壁垒,追求一种朴素语言中的诗意表达。
一
站住!是的,我早就已经停下来了
听到这些风中的歌声,恕我直言
一种纯粹的爱,占领天空
再不需要澄蓝、白云、大雁、阳光
每阵歌声都拥有它们各自不同的质地
听到了这些风中的歌声,恕我直言
我想哭,我想拥有一场爱情
我想笑,我想奔跑着去亲吻太阳
穿过士兵们的胸膛
不同地域的方言正举旗迎接我
且不易发现,它们藏在言辞的仓库
早就盛满了温暖、燕子、轻盈和花朵
甚至我窥见他们
幼时唱着白云般的歌谣
这是他们最柔软的部分,也是我的
你听吧!在歌的旋律中,歌的意境中
他们一直打打杀杀,神情冰冷
却一生正直
他们奔跑、据枪、格斗、操作信息装备
就是某个音符,某个乐段
一天二十四小时,士兵们在放声歌唱
二
今天早晨你知道我都做了什么?
天刚亮,六点二十分
一个哨子把我从床上拽起来
我猜它肯定把一条绳子拴在我的腰上
每天它都像是乘巴丹吉林的风疾奔来的
是从戈壁滩那边向白杨林欢呼来的
而且还操控了时间
两只耳朵里一直回响着它嘹亮的声音
下楼集合我看见月亮停留在
西边楼房顶上的天空
像白瓷的盘子,那么大,那么圆
然后迅速列队,沿着四百米的操场
跑了几圈
月亮却隐藏起来,不见了
是的,我又回到了刚才列队的地方
练习军姿
树木、烟囱、哨子、困意的云
都和我一样,在静静地等
东边那头闪着金色光芒的狮子
整整半个小时,终于清醒了,还有我们
作为战士,最高的效率是条件反射
是什么力量,无数自来水管共同发出
哗哗脆响,还有整理内务时紧迫的表情
告诉你,我要开饭了
你最好跑快点,绝非危言耸听!
风在吹,一个又一个排横队的
列队报数声,整齐向左转
“嘭”的靠脚声,行进跑步声
唰唰嚓嚓,唰唰——嚓嚓——
指挥员抬起双手
你听——“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
鸽哨声伴着起床号音……”
三
十一点四十五!
你要问,中间黄金四个小时呢?
具体的过程是:八点整
一些士兵用纸壳、炸药包制造模拟炸弹
一些士兵练习穿着排爆服
就是那种常在电视上出现,需要两三个人
协助穿戴,近四十千克重的防爆着装
到我上场了,计时器的声音一直催促
我必须轻,保持镇静的姿态
像一只狼狩猎时睁大眼睛竖起耳朵
让我的眼睛,我的右手服从我的心跳
我的剪刀
绝不能将炸弹弄疼
是这样么——
似乎刚才我排爆失败,点燃了太阳
西边那群晾晒青春的士兵
汗水从脸颊滚落到枪膛上,错落响亮
把两个小时平均分开,是酸、是
疼痛、是麻木,到最后是失去任何感觉
或卧、或跪、或站立姿势
再或者仰身朝天
透过准星,沿着优美的射击直线
寻找前进的太阳
有时也偷懒,偷偷侧脸一望
猜想那些坚毅的眼神,如何在风中
巍 然 挺 立
或者看一眼子弹出发的那个枪口
狭窄、黑暗、神秘,却始终充满希望
食指欲压、轻轻扣动的瞬间
我全部的幸福和快乐来自一个灿烂笑容
以及那些生活愉快的人们
太阳要开始直视我们了,是时候
返回营区了,听,我们齐步走来了——
“钢要炼,铁要打,宝剑要磨枪要擦
战士最爱演兵场,汗水浇开英雄花……”
四
十二点!快快向右看齐
而后跨立,快快打开喉咙
就像打开一条河流的阀门,让水奔涌起来
就像一只狼怒吼着、咆哮着,争夺王冠
就像一阵经过巴丹吉林的烈风
在沙漠里肆意地上升、下降、狂奔
你听——“团结就是力量
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
是的,你会看见一个闪光的东西
在长期的一种快节奏中
在不同的元素、不同的空间
至热,或者至冷里
它有无声的威严,甚至早就成为真理
所有的欲望要洗濯,也需要
焚烧、净化
沉淀的需要沉淀,舍弃的必须舍弃
我们遵循一种顺序而越发自觉
一路纵队有序进入食堂,摆好碗筷
沉默而严肃地等待一个命令
快快快吃完饭菜
甚至没有品到饭菜是什么味道
甚至吃完还不知道自己饱了还是半饱
只是快。快。快。
然后日复一日,永不疲倦
我知道你会有疑惑,但是
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远方有战争
或者现在你正处于一场战争中
如果你一分神,敌人就会踏过界来
战车、弹炮狠狠地驶入,紧而愈强
那么时间是什么?
纪律是什么?
五
两点三十!你说哨音和鼾声辩论
谁输谁赢?当然是哨音赢
它那急促而热烈的声音
一开口,我们便迅速响应——
下楼列队集合、向右看齐、报数
教育课前,指导员领唱一首歌曲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爱憎分明不忘本……”
似乎一阵风跟着这首歌一起来了
披着清晨稀薄的雾,带着凉爽
远山清醒了,草木清醒了,包括我们
“同志们,今天我们谈论‘英雄’”
接着,指导员在黑板上写下
两个大字:英雄。
刘胡兰、董存瑞、邱少云、杨靖宇……
他们的名字都很亲切
黑板上每写下一个名字,都能看见
他们的胸膛高挺,步伐整齐的样子
他们卧在炮火最浓密的地方
他们匍匐着,向喷射子弹的战壕前进
还有,把自己的生命
交给炸弹!交给战争!交给信仰!
他们都是些善良的人啊!
当我某一天出发了,走向战场
装上刺刀,我一定要第一个跃出战壕
在震撼天地的冲杀声里
在绝不回头的一致步伐里
在紧密的爆炸声里,勇敢啊——
挺进啊——我会努力成为英雄
哪怕我会被忘记
将来谁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六
五点整!夕阳落下
从巴丹吉林路过的风落下,树叶落下
竟是那么迅速
从四百米障碍高板墙落下,水平梯落下
独木桥落下;从矮板墙落下
高低跳台落下,弹坑里的影子落下
一百米冲刺时扬起的沙尘落下
从一分四十九秒的成绩停下
此刻我的状态是:
天旋地转,双脚发软,呼吸痉挛
久久弯着腰,眼睛紧闭着急促喘气
但是我听见战友们向我发出欢呼
你能想象得到吗
我在他们看不见的时候给自己加码
我要求更多些,更多些啊——
我要强壮,我要不断负重奔跑
我要不断冲刺、推举杠铃、做俯卧撑
我要让自己成为刀,成为剑……
是的,每一位士兵都是这样
在你们眼里,我们是一颗星星
我们的每个角,每一寸皮肤,每一滴
汗水、泪水,每一道疤痕都闪耀着光
训练结束,五分钟放松身体
然后列队集合,轻飘飘的一片落叶
从天空落下,路上野花粗糙的微笑
左脚落下,齐步摆动的胳膊交替落下
你听——“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七
六点!方队到齐了
一首歌也在组建它的军队
一排排生铁的兵器,跨立着列阵
发出一种钢铁碰撞的声响
激情四射,成为晚霞的一部分
一张张肃穆的脸,在歌声中渐渐舒展
“听吧新征程号角吹响,强军目标
召唤在前方,国要强,我们就要担当……”
这样的时刻,嘹亮变成了旗帜
歌唱成为一种进攻方式
不用想了,这是机枪扫射而出的子弹
是千万发反复打磨的箭一齐射出
是千万个勇士举起的拳头
歌声消失了,一个庞大的军阵暂时散寂
那些紧张、湿漉漉的时间
现在允许剪断,组成新的节奏和表情
士兵们细嚼慢咽,像在调整一天的呼吸
八
这是我第三次打开诗集,六点十五分!
核对晚霞、城镇,雪山上的光亮
没错了!打开窗子
微微闭上眼睛,再深呼吸一次、两次
那些铭心刻骨的时刻悄悄回来了
但我要告诉你,我用一张稿纸
把断裂的时光匆匆卷成一幅、两幅画
把训练场上站着的、躺着的石子
点化成黄金
稿纸上每个词语,都是今天我走过的
脚印——汇集起来,一行一行
气势浩大
那些滚烫的热汗、酸痛记忆
被缓慢而优美地分解了
一支笔倒下去的身影化土、化绿、化火
也具备一位士兵特有的属性
那些关于我们生活的诗歌
我要慢慢写出
还有那种红,那种热情,凝聚力
那种火焰之美,还有——还有——
我的诗都发表在蓝天里
你只有细腻温润,懂得一位士兵的履历
才能去除白云似的水印,清楚读到
九
这条射击距离怎么变得这么长啊!
那个百米开外的靶子又是在什么时候
动了起来?
八点整!我这样想着
动 来 动 去
四肢总被地上坚硬的石子偷袭
班长短促的,激昂的,殷切的口令
像一把剑刺击着我的心
也刺醒了青草、白杨和漫天星星
好像它们满怀怒气与好奇
互相飘撞着,一边捶打着道牙石
一边看着我们装上夜间瞄准器
一条红色光线直直,直直射向目标
我必须一动不动,否则会被发现
沿着标尺觇孔、准星和那颗头颅
这射击要领中的三点一线
我看见靶子上的那人眉清目秀
眼睛一大一小,嘴唇生而红润
一张英俊的脸,就像我
那人皮肤的颜色,不突出的喉结
敞开的胸膛……也像我
咔嚓,咔嚓——
左手拉动枪栓,让子弹上膛
右手食指欲压扳机——“呯”
那个人就是我!
其实靶子上什么都没有
只是一圈一圈的环数
因为班长在第一堂射击课就教给我
射击的真正敌人是自己
十
八点五十五!
士兵花名册、收获、失望与期盼
统统在这一刻集合
“军人的血性,在冲锋号中锻打
一切为了迎接,假如战争今天爆发……”
当歌声在黑夜里庄严远去
它指引了雪山、星星、生命、归宿
一切都在歌声里崭新如初
一切都在歌声里苍茫,年轻,绽放
熄灯号吹着,吹着,没有声音
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多么静,多么静
现在你也闭上眼睛吧
你的视野会涌现浩渺的大江
只要我的嘴一张开,它就会湍急
甚至压迫你,撕碎你
可是你不会感觉到我内心的风暴
你无法逃离那歌声的熔炉
【评论】
我们为什么放声歌唱
■ 刘立云
读过董庆月的诗歌《士兵的二十四小时》,我郑重写下这篇文章的题目:我们为什么放声歌唱?是因为董庆月在诗里写到的士兵,是军队的基石,军人的第一驿站;我们所有的军人,不论身居高位的将军和元帅,还是普普通通的炊事员和司机,都是从最基础的士兵走过来的。董庆月笔下的士兵,实际上写的,是我们这支军队,我和许多人曾长期置身的那个庞大的群体。再者,我们这支军队,我们所有穿着军装和穿过军装的人,也跟董庆月在诗里写的士兵一样,对放声歌唱情有独钟,并怀有深深的眷恋。就像他在诗里写的:“听到了这些风中的歌声,恕我直言/我想哭,我想拥有一场爱情/我想笑,我想奔跑着去亲吻太阳”。
董庆月是个什么人?董庆月是一个年轻的士兵,也是一个正从年轻的士兵中脱颖而出的诗人。与大多数士兵不同的是,他二〇〇〇年出生,二〇一八年参加地方高考并顺利考取大学本科,然后保留学籍,毅然报名参军。另有不同,是他有很好的诗歌功底,很高远的诗歌理想。他报名参军,是希望亲身体验从小向往的军事生活,更迅速地走向他热爱的诗歌之路。这很难得,也很罕见,不是吗?因此,当他穿上军装后,主动提出去边防,去西北的戈壁大漠,去祖国最艰苦最富有挑战意味的地方。也就是说,他雄心勃勃,他有备而来,他正如《古诗十九首》里写的,“不惜歌者苦,奋翅起高飞”。部队欣赏他的聪明才智和踌躇满志,满足了他的要求,把他分到遥远而四野茫茫的巴丹吉林。再然后,他一边适应严酷的部队生活,一边疯狂地阅读当代部队诗歌。他几乎网购了当下军旅诗坛最活跃的那几个诗人的全部诗集,不仅自己大量阅读,还请战友们帮助阅读,从中鉴别哪些诗人和哪些诗歌最受部队欢迎。他说他对部队诗歌的熟悉,几乎到了出口成章和倒背如流的程度。在诗歌写作中,他必须仔细过滤,才不至于让别人的诗句从自己的笔端流出来。然后的然后,就是今天,他给我们捧出了长达三百余行的《士兵的二十四小时》。
诚实地说,直到要写作这篇文章时,我才发现,董庆月早就用网名加了我的微信,实际上他一直在我的朋友圈潜水,在悄悄地注视我。正因为如此,当他从微信上给我发来这首诗并告诉我将在《解放军文艺》发表时,让我有一种被人在出其不意中推了一把的感觉。因为我在部队诗坛的时间不短了,不仅最熟悉部队诗人,而且最熟悉军旅诗创作。近年军事文学创作出现断层,我从未掩饰对部队诗坛后继无人的焦虑。读完董庆月的军旅诗歌,我忽然感到在我每天走着的路上,踩上了一颗地雷。当然,我是高兴的,为部队诗坛开始的回黄转绿,也为这个年轻人所认识的军事生活和他的诗歌创作已经达到的高度。
《士兵的二十四小时》把部队生活浓缩在一天之中,而这一天就像部队的每一天,都是在歌声中开始的:“站住!是的,我早就已经停下来了”。他在诗里说,“听到这些风中的歌声,恕我直言/一种纯粹的爱,占领天空”。如果运用电视里的情景再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画面应该是这样的:万籁俱静,天麻麻亮,起床号忽然响了,黎明中的军营顿时传出一片嘈嘈杂杂的翻身下床声、穿衣戴帽声、编织外腰带扣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还有嘁嘁嚓嚓奔向操场的脚步声……这时出操号又响了,一切戛然而止。诗歌就从这里快刀斩乱麻,迅疾、准确而又干练地突出士兵在军营的生龙活虎,令行禁止。因为,当命令下达,你走着或跑着都必须立即站住,像钉子那样钉在那里。当你听清了命令,知道了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才继续前行,以最快的速度进入队列。而此刻的天依然乌突突的,太阳还藏在山的背后:“树木、烟囱、哨子、困意的云/都和我一样,在静静地等/东边那头闪着金色光芒的狮子/整整半个小时,终于清醒了”。那么,在树木、烟囱、哨子、困意的云,和那头闪着金色光芒的狮子清醒之前那“整整半个小时”,士兵们在干什么?回答是,他们在出操,在严格按照条例条令走着齐步、正步或跑步,或者背负着枪和圆木,进行五公里武装越野,而且是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下操后,用五分钟洗漱,十分钟整理内务。起床时行动稍迟缓的人,在十五分钟洗漱和整理内务的时间内,抢出时间上厕所,一泡尿没有撒完,开饭号又嘀嘀哒哒地吹响了。开饭前仍然要整齐列队,然后再次唱歌,集中力气高声喊那种唱:“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鸽哨声伴着起床号音/但是这个世界并不安宁/和平年代也有激荡的风云/准备好了吗/士兵兄弟们/当那一天真的来临……”
一首歌就这样拉开了一个士兵一天的序幕,同时也揭开了他或长或短都有可能是一生的意义:当兵就是为了打仗;不打仗的时候,在时刻准备打仗。这么说吧,你参军入伍,实际上是把生命(起码是服役期间那两三年生命)交给了国家,交给了这支军队和这个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的时代。国家、军队和这个时代怎么用你是他们的事;你要做的,是从那一刻起枕戈待旦。形象地说,当了兵,你就是一支打开刺刀的枪,一粒醒着的子弹;国家、军队和时代什么时候召唤你,你什么时候都得拉得动枪栓,打得开刀刺;什么时候都应该是一粒子弹,让国家、军队和时代的手一触即发,应声呼啸而去。
当过兵的人都知道,唱歌是部队的一种日常生活,一种普遍的军营文化,也是一种军人的存在方式。部队什么时候都有歌,什么历史时期和年代都有歌。比如参军有参军的歌,出操有出操的歌,打靶有打靶的歌,拉练有拉练的歌,打仗有打仗的歌。有一种歌,反映士兵的神圣使命或严明的纪律,比如《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我是一个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有近年盛行的《当兵的人》,不论干部和战士,机关和连队,前线和后方,也不论步兵、通信兵、卫生兵,还是汽车兵、导弹兵、坦克兵,人人都得学,个个都会唱。解放军文艺社曾经编辑出版了《解放军歌曲》,那是一本薄薄的三十二开小册子,发行到连和相当于连一级单位。上面刊登的队列歌曲,是配合部队的中心工作,专门为基层创作的。刊物通过邮局发到驻守在天南地北的军事单位。在差不多时间里,连队的教歌员同时教大家。一时间地不分南北,调不分东西,全军同唱一首歌,那阵势,比后来中央电视台的“同一首歌”还波澜壮阔,深入人心。
就像董庆月在《士兵的二十四小时》中写的,中午十一点四十五分开饭前的黄金四小时,这是基层连队军事训练时间,也叫正课时间,“具体的过程是:八点整/一些士兵用纸壳、炸药包制造模拟炸弹/一些士兵练习穿着排爆服/就是那种常在电视上出现,需要两三个人/协助穿戴,近四十千克重的防爆着装/到我上场了,计时器的声音一直催促/我必须轻,保持镇静的姿态/像一只狼狩猎时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让我的眼睛,我的右手服从我的心跳/我的剪刀/绝不能将炸弹弄疼”。四个小时惊心动魄的排爆训练圆满结束了,士兵们平安无事地松懈下来,这时候就需要用一首歌来巩固训练成果,强化战斗意识,于是他们唱起了我们那个年代还没有出现的最新队列歌曲《钢要炼》:“钢要炼,铁要打,宝剑要磨枪要擦/战士最爱演兵场,汗水浇开英雄花……”十二点排队走向饭堂,那是在快快列队,快快地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进而下达跨立命令后,大家快快打开喉咙,高唱《团结就是力量》:“就像打开一条河流的阀门,让水奔涌起来/就像一只狼怒吼着、咆哮着,争夺王冠/就像一阵经过巴丹吉林的烈风/在沙漠里肆意地上升、下降、狂奔/你听——‘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
下午两点三十分上政治教育课,内容为“谈论英雄”。当哨音压倒午睡的鼾声,士兵们在整齐列队和报数之后,指导员以领着大家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开始一天中另一个黄金四小时的操课。歌声一起,一阵风跟着这首歌席卷过来,似乎披着清晨稀薄的雾,带着旷野的凉爽,让昏昏欲睡的下午变得像远山和草木那样清醒。“接着,指导员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字:英雄。/刘胡兰、董存瑞、邱少云、杨靖宇……/他们的名字都很亲切/黑板上每写下一个名字,都能看见/他们的胸膛高挺,步伐整齐的样子/他们卧在炮火最浓密的地方/他们匍匐着,向喷射子弹的战壕前进/还有,把自己的生命/交给炸弹!交给战争!交给信仰!”
读完《士兵的二十四小时》,细心的读者屈指一数,发现士兵们一共唱了七次歌,先后唱了《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钢要炼》《团结就是力量》《学习雷锋好榜样》《打靶归来》《强军战歌》和《假如战争今天爆发》。而这七首歌在士兵们的不同时间和诗歌的不同段落出现,既掌握着这首诗的结构和节奏,也是年轻诗人以七个不同视角,巧妙地展示士兵们的精神向度,有如他在诗里开宗明义说的:“再不需要澄蓝、白云、大雁、阳光/每阵歌声都拥有它们各自不同的质地”。
如果你把士兵们反反复复站在那里或坐在那里唱歌,看成是军事生活的一种点缀,一种娱乐,一种纯粹的业余活动,那你就表面了,肤浅了,形而上学了,不懂得从用喉咙唱歌到用生命歌唱,是一种升华,一种蜕变,一种破茧成蝶和凤凰涅槃;更不可能懂得在这歌声里,我们其实是在训练和布置一支隐形的精神和灵魂部队。你应该偶然发现,我们的士兵在队列里唱歌,或者部队与部队在公众场合你来我去,互不相让地拉歌,总是唱得山呼海啸,地动山摇,而且无不青筋暴跳,声嘶力竭。是这样的!我必须承认,他们这是在吼歌,在大声地喊歌,用接近嘶哑的嗓音在相互挑战和拼杀。这与音乐老师在课堂上温存提倡的声情并茂,与我们的先人谆谆告诫的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相去甚远。但是千万千万,请你决不要用这一套来要求我们的士兵,那不是同一回事,完全不是!告诉你吧,我们的士兵在队列里,在行进的大道上放声歌唱,那是用生命呼吼和呐喊,是热血沸腾,壮志凌云,意气风发,一往无前;是一堆火燃烧起来,一条大河奔涌起来,一阵雷霆轰鸣起来,震荡起来,山呼海啸起来;与此同时,那又是一种勇敢而又慷慨激昂的自我攻陷、自我占领和自我宣泄,一阵阵逼退内心的孤独、胆怯、恐慌和畏缩,把自己义无反顾地从此岸推向彼岸。假如在战争中,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此刻旗帜上满是弹洞,鲜血像溃堤那样从我们的身体里喷涌而出,这时我们说唱支歌吧,这时这支歌就成了我们最后的堑壕,最后的堡垒,我们用身体射出的最后一粒子弹。真是这样!至少我就近距离看到过两次,见证过两次:一次是一九八七年在西藏边防,名叫高明诚的一个边防团长亲自带队去巡逻,但他们在风雪弥漫的高山上迷路了,当他们没有食物也没有水,眼看就要被冻僵的时候,那位因重感冒而转为肺气肿的高团长已奄奄一息,可在弥留之际,他带头唱起了《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晓的小草/春风啊春风,把我吹绿/阳光啊阳光,把我照耀……”最终大家被唱得血脉贲张,背着团长的遗体走出了绝境。另一次是一九九八年长江遭遇特大洪水,湖北新洲的长江大堤在深夜突然垮塌,把几十名官兵冲进一片树林。有一个士兵死死抱着一棵树,艰难地爬了上去。当士兵爬到树上,才发现树上缠着无数条死里逃生的蛇。夜越来越深,天黑如同化不开的墨,他有些害怕了。在走投无路和饥寒交迫中,士兵突然撕心裂肺地唱起了歌:“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只因为我们都穿着朴实的军装……”结果你猜怎么样?一片树林都在唱《当兵的人》,大家都活下来了。
主动把自己扔进巴丹吉林大沙漠的董庆月,服役期虽然只有四年,但他无数次穿行于排爆的生死之间,因此他懂得生命如歌,当一个士兵放声歌唱,是他当兵当到了忘我的境界,脱胎换骨的境界。或者,那时战争已来临,天崩地裂,沧海横流,需要士兵去战斗和献身的时刻已来临,这时他们将视死如归, 把生命置之度外。所谓放声歌唱,是用赤诚的热血和灵魂歌唱,是用前赴后继的生命歌唱。有他的诗为证:“咔嚓,咔嚓/左手拉动枪栓,让子弹上膛/右手食指欲压扳机“呯”/那个人就是我!/其实靶子上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圈一圈的环数/因为班长在第一堂射击课就教给我/射击的真正敌人是自己”。他还写道:“在歌的旋律中,歌的意境中/他们一直打打杀杀,神情冰冷/却一生正直/他们奔跑、据枪、格斗、操作信息装备/就是某个音符,某个乐段/一天二十四小时,士兵们在放声歌唱”。说到笑对生死,不惜把生命“交给炸弹!交给战争!交给信仰!”的英雄,他顿生敬意,不由自主地从心里发出赞叹和倾慕:“他们都是些善良的人啊!/当我某一天出发了,走向战场/装上刺刀,我一定要第一个跃出战壕/在震撼天地的冲杀声里/在绝不回头的一致步伐里/在紧密的爆炸声里,勇敢啊——/挺进啊——我会努力成为英雄/哪怕我会被忘记/将来谁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要成为英雄,要把士兵最终的生命之歌唱得清脆动听,如火如荼,就得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在漫长的卧薪尝胆中,让自己每一天的每个二十四小时,成为最后那支歌的“某个音符,某个乐段”。正是这样,董庆月把一切士兵必须经历的苦难和艰辛,贯穿在他们成长的每个瞬间。他这样写士兵们据枪练习:“汗水从脸颊滚落到枪膛上,错落响亮/把两个小时平均分开,是酸、是/疼痛、是麻木,到最后是失去任何感觉/或卧、或跪、或站立姿势/再或者仰身朝天/透过准星,沿着优美的射击直线/寻找前进的太阳”。这样写训练中的坚持和隐忍:“我在他们看不见的时候给自己加码/我要求更多些,更多些啊/我要强壮,我要不断负重奔跑/我要不断冲刺、推举杠铃、做俯卧撑/我要让自己成为刀,成为剑”。这样写军事训练中难以忍受的劳累:“此刻我的状态是:天旋地转,双脚发软,呼吸痉挛/久久弯着腰,眼睛紧闭着急促喘气”。这样写斩关夺隘后的喜悦:“五点整!夕阳落下/从巴丹吉林路过的风落下,树叶落下/竟是那么迅速/从四百米障碍高板墙落下,水平梯落下/独木桥落下;从矮板墙落下/高低跳台落下,弹坑里的影子落下/一百米冲刺时扬起的沙尘落下/从一分四十九秒的成绩停下”。
读到这些血水和汗水染红的诗句,这些霞光般触目惊心和光辉灿烂的诗句,不!读着这些士兵们用血与汗凝成的生命音符和乐段,一个从四十二年军旅生涯中走来的老兵——我不禁热泪盈眶。
——刊发于《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