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提起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就像手里握着一把刀,直刺心灵深处最痛的地方。37岁的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喊过一声“爸爸”。不是因为我没有爸爸,而是因为我面对爸爸时,怎么也喊不出“爸爸”这两个字。等我扑倒在爸爸渐渐冰凉的身上,拼命哭喊着“爸爸”的时候,他却再也听不见了。
爸爸是一位有着32年军龄的高原老兵,他说那个离太阳最近的高原,就是他军旅人生的全部意义,是他余生无尽的回忆。年少时,我对这句话不以为然,直到我考上了军校,追随爸爸的足迹走上高原,才渐渐读懂了爸爸,理解了高原军人的忠诚坚毅与牺牲奉献。
我们欧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一直生活在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大山里。山里没有公路,家家户户都是篱笆小院,院里养些鸡鸭,柴门面朝青山。山村里有两口水井,每家每户都是挑水吃。山上没有交通工具,出门全靠两条腿。爸爸说他小时候上学,每天往返就得两三个小时。我未曾谋面的爷爷,一年会买一次猪肉,专挑肥肉买,因为肥肉可以炼更多的猪油,炸出来的油渣也是那个年代难得的美食,而且猪皮还可以用来擦锅底,这样可以省下一些炒菜的菜籽油。爸爸还说那个年代买什么东西都需要票证,买粮食用粮票,买肉用肉票,买布用布票。家里人多票少,一年下来也吃不到几口肉,买不了几尺布。在爸爸的少年时代,能吃饱穿暖就是他的梦想。
爸爸18岁参军进藏。据他讲,他们坐了很久很久的绿皮闷罐子火车,然后又坐了很久很久的大篷车,颠簸摇晃了一个多星期,才抵达西藏。爸爸常常打趣说,他从一座有草的山,爬上了另一座没草的山,当了兵还是“山里娃儿”。爸爸当兵的地方叫日喀则,当年那里的条件虽然很苦,但爸爸说,当兵后他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有一年,爸爸探亲回家,妈妈抱着两岁的我,指着爸爸问我:“他是谁?”我看着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的陌生男人,怯怯地说:“叔叔。”“叔叔”想要抱我,我紧紧搂住妈妈的脖子,哇的一声哭了。妈妈赶紧安抚我说:“傻丫头,这是你爸爸呀,快叫爸爸!”爸爸每年探亲回来一次,有时甚至两年才回来一次,他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几乎是空白。后来,妈妈也随军去西藏工作了。
“孤儿”似的我,先后辗转于姨妈和外婆家,我在外婆家待的日子更久一些。外婆家在小县城,那时家里用蜂窝煤煮饭取暖。外公将蜂窝煤的九个孔对齐往炉子里夹两坨,一股呛人的烟味儿随即升起,屋里渐渐有了温度。冬天的夜晚,一家人围着炉子,嗑着瓜子,七嘴八舌拉着家常。我天生体寒,冬天离不开火炉,常常捧着一本小人书,一边看书,一边听大人们闲聊,填补了父母不在身边的孤寂日子。我小时候有些胖,因为爸妈不在身边,父母爱我的唯一方式,就是给我许多零花钱,让我成了学校周围小卖部的小常客。外婆家附近的七八家副食品商店的叔叔阿姨,没有一个不认识我的。
我总是在放学后,从学校门口一路吃到外婆家门口,起初也没感觉我与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直到有一天,我转身离开副食品商店时,叔叔阿姨悄声说:“这娃儿怪可怜的,爸爸妈妈都在西藏。”我的鼻子突然发酸,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我只有拼命地吃零食,心情才会好一些。从那时候起,我发现吃零食能填补情感的空虚。开家长会的时候,同学们的爸爸妈妈都来了,而我只有白发苍苍的外公外婆偶尔才来参加一次,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但我自我宽慰说:“你们有爸爸妈妈,可我有零花钱。”所以我在同学面前显得很大方,经常买零食跟同学们分享。现在想想,那是自尊和虚荣在幼小心灵里疯狂生长,我用这种方式来弥补父母不在身边的自卑与空虚。天长日久,我渐渐胖了起来,成了“胖妹子”。现在想想,爸爸之所以给我许多零花钱,可能就是因为他从小饿惯了肚子,认为让我衣食无忧,就是对我最实在的爱。
有一次放学后,我和几个同学在外面玩了很久,同学们都陆续被父母叫回家了,剩下最后的一个女同学,她妈妈也来叫她回家,我恋恋不舍地对同学说,再陪我玩一会儿吧。同学的妈妈半开玩笑地说:“你简直就是个野孩子!”说完拉着女同学回家去了,剩下孤零零的我。那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幼小的我第一次感到心口隐隐作痛。
外婆家的房子靠近河边,在巷子的最深处,没有路灯。那时县城治安不太好,街角偶尔会有一些小混混蹲着,每天上完晚自习回家,走在黑洞洞的巷子里我都会特别害怕。外公外婆年事已高,没有办法每天放学来接我。每天晚上放学,我都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鼓作气跑回家。也许因为经常这样跑,我的短跑成绩名列前茅。也许因为每天经历这样恐怖的黑暗,直到现在我的胆子都特别小,不敢走夜路。那时候,心里特别怨恨爸爸妈妈:你们既然生了我,为什么不陪伴我、不关心我?
印象中在爸爸探亲休假时,晚上来接过我一次,那天我终于不用百米冲刺了,感觉自己特别幸福。即便如此,我对眼前这个男人还是感觉特别陌生,怎么也喊不出一声“爸爸”。家里人想尽了一切办法试图让我开口,他们越是这样,我就越想逃避,越喊不出来。爸爸的休假时间很快就到了,我清楚地记得送他走的那天早上,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望着爸爸远去的背影,我在心里默默喊着“爸爸”,祝他一路平安。我在大人们面前显得很平静,很无所谓,但等爸爸走远了,没有人看见我转身走开后泪流满面的样子。
我喊不出“爸爸”,也喊不出“妈妈”。一次,妈妈从西藏回来,我依偎在她身边闭上眼睛,享受着妈妈的温暖与幸福。姨妈以为我睡着了,对妈妈说:“这孩子,不知道咋个了,从来不喊爸爸妈妈。”妈妈说:“我们很少在她身边,很少给她关爱,她一下子跟我们亲热不起来,等快跟她熟悉了,我们又要走了,这一走又是一年。我们有耐心,给她时间,等她长大了,总有一天她会喊的。”可是爸爸妈妈这一等,就是几十年,等我长到了37岁,自己早就有了女儿,还是喊不出“爸爸妈妈”。现在想想,我真是一个不孝的女儿。可是不管我怎么强迫自己,无论我作了多少次努力,就是喊不出来。
记得在我八九岁的时候,一次爸爸妈妈从西藏回来,他们为了跟我培养感情,在我放学后,陪我一起玩扑克。他们有意将两个红桃8放在我面前,问我这是什么。我知道他们是想让我说出“88”(爸爸)两个字,但我浑身难受,不想说“88”两个字,而是说“这是两个8呀。”爸爸妈妈相互看了一眼,满眼都是失望。
17岁那年,我被爸爸接到西藏去上学,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但团聚的生活只持续了短短一年。那时我仍然感觉爸爸很陌生,仍然喊不出“爸爸”。但从那时起,我开始慢慢了解爸爸。爸爸每天早出晚归,去执行各种任务,即使我和他同在一个屋檐下,也不是每天都能见到他。他上班的时候我去上学,我回到家他还在加班。但我对他没有感情,甚至我有时会庆幸与爸爸见面少,因为那样我就会暂时忽略叫“爸爸”的困扰,心里也能轻松许多。
18岁那年,我考上了军校。爸爸送我远行,只对我说了四个字:“好好学习。”我点点头。爸爸那天有任务,转身匆匆离开。那是我第二次望着爸爸的背影,无声流泪。军校那几年,我很少给爸爸妈妈打电话,我常常听到同学们在电话里冲着爸爸妈妈撒娇,就会悄悄流泪。但我从小就习惯了没有爸爸妈妈的日子,很快就适应了军校生活。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西藏工作,当了一名基层部队卫生队的军医。就在那一年,爸爸退役回了四川。我走上高原,他走下高原,我们正好错开。也许高原就是我们父女俩的宿命。爸爸怕我不适应高原生活,特意在高原多待了半年才回四川,可就在那半年时间里,我因为不适应高原气候,常常因为关节疼痛,半夜在睡梦中惊醒。爸爸带我去军区医院治疗,医生怀疑我得了类风湿,爸爸心急如焚,赶忙带我回四川大医院检查。反复检查后,医生说我只是因为高原环境刺激引起的疼痛,没有大碍。爸爸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对我说:“孩子,没事的,不要害怕。”我回高原的头一天,爸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爸爸知道高原很苦,但你既然穿上了这身军装,就得扛起这份责任,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爸爸相信你一定能行!” 那是爸爸第一次陪我看病,当时我很感动,心里说:“爸爸,您放心,我不会给您丢人!”分别的时候,我多么想叫他一声“爸爸”啊,但就是一直憋在嘴边,说不出口。
在进藏的飞机上,我俯瞰雪域高原,心里五味杂陈,既有作为军人的自豪,又有说不出的酸苦。就是这冰雪高原,让我们一家三口分隔两地,始终不能团聚。喊不出“爸爸”的这个秘密,就像一块久治不愈的伤疤,随时都会撕裂流血,成为我心里最深切的痛。
后来我结了婚,有了孩子,爸爸特别宠爱外孙女,仿佛他在用这种方式弥补着什么,又仿佛他在等待着什么。我们依然很少沟通,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某种平衡,又都想打破这种平衡。高原的军旅生活,让我理解了爸爸几十年的艰辛。高原昼夜温差大,白天紫外线强,冬季高寒干燥,低压缺氧,生活环境恶劣,高原军人还要常年训练、执行任务,许多官兵都患有这种高原疾病。仅一个支队,几十年以来,就先后有十多名官兵因高原疾病牺牲,几十名官兵致残。退役回到内地的西藏军人,几乎每年都有人因高原疾病离世。作为一名基层部队的医生,我们医疗小分队穿梭于冰山雪谷,需要到各个哨位巡诊。看到那些嘴唇黑紫开裂的哨兵,我就时常想起爸爸。作为一名军医,我在高原关心救护过那么多的战友,却唯独忽视了曾经戍边32年的爸爸的健康。作为女儿,我追悔莫及,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可能是因为孤寂环境的影响,高原官兵普遍没有太多表情和语言,我也理解了不善表达的爸爸。每次巡诊,基层的战士们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想家,觉得亏欠了自己的亲人。我在哨所巡诊的新闻上了中央电视台军事频道,妈妈说爸爸那天看见后特别高兴,用手机将电视画面拍了下来,发到了退役战友群和亲友群,炫耀自己有一个优秀的女儿。但他对我发的短信却一如往常那么严肃平静:“为你们点赞!新闻画面很清晰,解说词很简洁,深入基层为兵服务体现了你们医生的务实作风!很好,辛苦了,继续努力!”去年,我荣立了三等功,爸爸知道后很高兴,但他怕我骄傲自满,没有给我发短信鼓励,而是晚上让妈妈炒了两个菜,独自喝了几杯酒,以示庆贺。
我们父女都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明明心里关心对方,嘴里却说不出来,或者说出来的话总是平淡如水。每次跟爸爸通话,他说完外孙女学习的事或家里的具体事,从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结束语永远都是那句:“好好工作,注意身体!”
其实在高原,像我这样的藏二代藏三代还有很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家是本厚重的书。在高原待久了,小时候对爸爸的埋怨也渐渐释然了。我知道爸爸是爱我的,他只是因为当年远离了家乡,无法关爱我,他唯一表达的方式就是给我零花钱,让我生活宽裕幸福。可是可怜的爸爸,他哪里知道,孩子需要的不只是生活的宽裕,更重要的是陪伴、是沟通、是教会她如何面对生活。现在想想,因为职业的关系,爸爸也没有办法啊!我又有什么资格埋怨爸爸呢?我现在不也远离了女儿,没有给她陪伴、给她更多的关爱吗?女儿跟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不正像我小时候跟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一样吗?其实,我现在正在重复着爸爸的过去,爸爸亏欠我的,我也正在亏欠着女儿。每每想起这些,我的心里就很痛,我的心就更贴近爸爸一些。我暗暗下定决心,我要让爸爸知道我很爱他,我一定要当着他的面喊他一声“爸爸”。
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喊出那声“爸爸”,爸爸就突然走了,让我猝不及防,痛不欲生。当时我正好在成都出差。那天,是中秋假期的第三天上午,爸爸像往常一样辅导外孙女做完作业,并且按照学校的要求,拍了视频发给了老师。他突然感到胸口疼痛,回到床上躺了一会儿,症状仍然没有消失。妈妈赶忙拨打了120。等我接到妈妈电话赶到家的时候,120的医生正在抢救爸爸。爸爸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医生最后站起来,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是高原性心脏病猝死。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相信爸爸就这么走了。我扑倒在爸爸身上,一声声呼喊 “爸爸”,可是65岁的爸爸,再也没有醒来。妈妈后来说,在我哭喊“爸爸”的时候,她看见爸爸的眼皮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妈妈从高原下来,身体本来也不好,爸爸的突然离世,对她打击很大,妈妈整日以泪洗面,原本话就少的她,现在更加沉默寡言了。爸爸在世的时候,既要抚养外孙女,又要照顾妈妈。爸爸走了,我们家的顶梁柱倒了,我们家的天塌了。没有了爸爸的这个家,只剩下了身体抱恙的妈妈、远在天边的我和还在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我们祖孙三代女人,将要学会如何撑起这个家。
以前,我和爸爸隔着一个高原,他在高原,我在平原;后来他在平原,我在高原,我们的生活始终处在一种错位的状态。我们彼此爱着对方,却始终无法靠近对方。我试图用整个青春跨越我们父女间的这座高原,但最终还是没有成功,留下了终生遗憾。现在我们阴阳两隔,我在这边,爸爸在那边。如果爸爸在天堂能看见这篇文章,对我这个女儿来说,也算是一点点安慰……
作者:武警西藏总队 欧娜